故乡的云
侯俊峰
黛紫色的夜幕下,白绸似的石川河静静的流着,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烟火点亮着小小的世界,叙述着人世的哀乐---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总是那路口,感谢那时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在某化工厂家属院某栋三单元三楼1号的窗户里传出了这首歌。杨小兵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眼望着天花板,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一条新打开的蓝盒芙蓉王散乱在床头柜上,电脑里播放着Flash动漫《可惜不是你》……
在耀县的耀州桥上,一辆白色的现代飞驰而来,坐在车里的许孟婷放开了车内的音响,在强劲的迪曲声里她揩着眼边的泪。她将车停在了耀州路旁的石川河边,走下车,蹲在河汀上。“不去,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想要别人安排什麽!”忙活了半天满心的欢喜却换来杨小兵坚决而冷漠的回答。这个漂亮又能干的姑娘感到万分委屈。难道自己爱的力量就这麽脆弱?经不起他所谓的男子汉尊严。她擦擦泪拨通了杨小兵的手机,手机里传出了占线的盲音。
于娜站在某化工厂后的土崖上讲着电话:“你是决定参加入厂培训呢,还是去许孟婷那里?”杨小兵语气深沉的说“我走我的路”。电话挂断了,于娜感到了几丝快乐,同时也掠过一丝罪恶感。杨小兵和许孟婷毕竟是订过婚的一对,而自己是个把婚姻推上断头台的离异者。难道离异的人就不能有真挚的感情或感觉吗?她带着这种疑问从单身宿舍踱到了厂外的山坡上,拨通了杨小兵的手机号码。
许孟婷蹲在河岸,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在一点点变凉,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她连忙掏出手机接通,电话里传出了冷峰阳光的声音:“孟婷,你在哪儿?我明天就要和你们家杨小兵一起培训了,我想请你们吃个饭”。许孟婷用沙哑的嗓音说:“不用了。”冷峰问:“怎么听上去你心情不好,你没和杨小兵在一起吗?该不会嫌我这个老同学当灯泡吧”。许孟婷整理了一下心情强颜欢笑的说:“不是,我们没在一起,你没和齐慧在一块吧?”“没有,她回家准备启程的行装了。对了,杨小兵收拾好了吗?”冷峰说。“不知道,他用不着我管”许孟婷说。“怎么,闹别扭了?我给他打个电话劝劝他。”还没等许孟婷开口,冷峰便挂断了电话。冷峰在石川河桥上拦了辆出租,拨通了许孟婷的电话:“孟婷你在哪儿?小兵关机了。”在某饭馆里许孟婷边喝着啤酒边接着电话:“我在‘老地方’……”“好的,我马上来。”冷峰答。许孟婷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不用来了,我想静一静。”冷峰坐在出租车上,手机铃音响起,屏幕上显示着齐慧的名字。看着手机屏幕,冷峰阳光的脸立刻转阴。“喂,干啥?”他冷冷的说。“想去你那里,咱妈说让看一下你把东西都弄好没。”听筒里传来齐慧关切的声音。“弄好了,就这挂了!”话落冷峰挂断了电话。齐慧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气愤的骂了句:“王八蛋。”
盛夏的耀州,夜晚是热闹的,马路上一条条车灯组成的长龙缓慢的流动着。冷峰坐在出租车上,他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矛盾。他在中学时代就喜欢许孟婷,由于自己高考落选而远离了许孟婷,而同为同学的杨小兵和许孟婷则双双考入了西北大学,十几岁就成为工人的他渐渐感到了彼此的距离。如今,杨小兵虽大学毕业,但在社会上闯荡几年无功而返也要成为同自己一样某化工厂的职工,他那颗尘饰已久的心又多了很多萌动,主要也是因为许孟婷工作的某市报社离自己的工厂又是那麽的近在咫尺。爱是愈压抑愈强烈,理想和私欲是构成人情感世界的主要成分。车子停下了,冷峰整了整衣服,不知是出于朋友的真诚还是不放心,他拨了一遍杨小兵的电话,听筒里传出了关机的提示音。他看了眼许孟婷的白色现代,推门进了“老地方”餐馆。当他找到许孟婷时,发现在这个文弱秀丽的姑娘面前竟然摆了四个空啤酒瓶。他立刻上前去夺许孟婷手里的半瓶酒。许放下手里的酒瓶,神情自若的说:“来了,冷峰,我没事,你喝什麽?”冷峰扶着许孟婷手里的酒说:“我还是不喝了,你呀也别喝了,一会儿还开车呢。”许孟婷笑笑说:“别太虚伪,不喝酒你大晚上跑来干啥?”冷峰无语,看看心中的爱人他默默地坐下了,一种舍命陪君子的豪迈夹杂着几多和许孟婷近距离接触的杂念。“喝!怕什麽!”本来准备了些违心的劝说--许孟婷和杨小兵和好的话,在第一杯酒下肚后全给浇回去了。酒楼外的庄稼地里不时传来蟋蟀叫声。许孟婷喝了口酒说:“我许孟庭辛辛苦苦上了那么多年学,混了一个体面的工作,我怎么能忍受又回到化工厂那又脏又恶劣的环境中去,我怎么能忍受杨小兵甘于那份落魄!”当“落魄”这两个字一出口,冷峰的脸上突然像被抽了一耳光,很显然许孟婷是看不起化工厂职工的,他突然觉得很多美妙的幻想都随之破灭,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灰蒙蒙而单调的车间。她怎麽可以这样?!化工厂家属院毕竟是养育他们这帮人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美丽的童年、涩涩的初恋。那里有“工厂气味”的空气,围着一大圈叔叔阿姨的公用水龙头,布满回忆的厂外土山,香喷喷的“串门饭”……好大的一个老家呀!她把这个温暖的老家指责成“那个地方”,仿佛她从来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一样。那个漂亮又文静,给过自己很多童年幻想的女孩,经过大学的历练和洗礼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许孟婷继续说着:“可要在那工作的是杨小兵,是杨小兵,为什么他非要是杨小兵呢?”冷峰没有顾及许孟婷的问话,他突然觉得齐慧是那样的“柴米油盐”,却又是那样的值得珍惜。也许有很多东西只能飘在天际,留在心底,一旦要把握时就不再那么美丽……冷峰打开了一整瓶啤酒,一仰脖咕咚咚全下肚了,一个饱咯好不容易打出来,两串泪在他眼角闪现。他没有顾及许孟婷,独自走到窗边,他趴扶到窗台上,眼望着街上的浮华夜景,心中有种底层老百姓内心深处的孤独和痛苦。许孟婷还在喝酒,她自语着:“高才生、小轿车……何必为难自己呢?”
夜深了,某化工厂的单身宿舍四楼403室的灯还亮着。于娜坐在床上,旁边放着皮箱,床铺上杂七杂八的放着女性专用品和照片。她无所事事的翻阅着相册。一张自己的结婚照遗留在中间,她拿起来正准备撕掉,又若有所思的停住了手。她端详着照片,刚入化工厂时的场景又在她脑际回旋。彩旗飘扬的化工厂工会礼堂里新入场的工人穿装整齐,许浩一直站在门口张望。在西铜高速路口,于娜带着夹有一封情书的贺卡等着杨小兵的出现。终于杨小兵同许孟婷在他们家人的护送下来到路口,显然在这个为“学子”送行的场景她显得有几分多余。可她还是要送的,青春岁月里激情是第一的,也正因如此青春才那麽值得怀念。于娜带着几分茫然回到工厂,动员大会已散场。许浩告诉她,她被点名批评,她当着许浩的面撕了没送出的情书,很伤心的哭了。许浩讲了很多安慰的话并请她吃饭。这一串回忆仿佛还在昨天……
手里拿着和许浩的结证婚,她的眼角挂上了泪花,她突然觉得和许浩的结合与分离,也许只是自己情感绕的一个小圈。人啊,贵在有情,也困在有情。她闭上眼正准备撕碎照片,却咚咚响起了敲门声。她看看表11点了,同宿舍的宿友下中班了。门打开,一身“工作服和安全帽”走进来对于娜说:“娜,这是你工资,我替你领了,我先洗澡去了。”说完就把一沓钱放在于娜眼前自顾自的端了脸盆穿好拖鞋走了。不一会,她又回来了:“对了,娜,我拖人给你捎了个手包,明天早上带来。”没等于娜开口宿友已关门离去。听着门外楼道里那“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看着眼前的钱,自己和许浩的结婚照,于娜陷入了思考。自己究竟是爱这个工厂,还是讨厌这个工厂,日复一日要让自己干活的地方,又是日复一日养活自己的地方,一个上班连画淡妆也被人笑的地方,也是一个没让自己沦为地道的“泥腿子”的地方……
自己骨子里不是个平庸的人,可自己的人生偏偏这麽平庸,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很苍白。她想起杨小兵要入厂,眼角的泪滑落了下来。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一代,使他们的心不甘于平庸,他们的思想在躁动的社会大潮中反复地挣扎。他们不喜欢80后的放任,也不具备70前的安分。
于娜把手中有几分褶皱的相片揉平,她望着窗外那一排排焦塔灯,想着自己这七八年的青春年华都跟着窗外的叶绿叶落而流逝,到底该叹息呢,还是期盼?
清晨,化工厂的办公楼前站满了人。正逢盛夏,行李倒很轻便,大多一人一个包。许孟婷的那辆白色现代也悄然来到了送行队伍旁。杨小兵独自坐在空荡的大轿车最后一排座位上静静的抽着烟。于娜缓步走上了车:“小兵,咱们又成同学了”,于娜边说边把行李放到货架上。
“怎麽啦,老同学,要在一块工作了不高兴吗?”
杨小兵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高兴呀,落叶归根嘛,回来了。”
“你又不是落叶,什麽归不归根的。渴不,我下车买水去?”于娜说完下了车。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为遥远的回忆----”杨小兵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看显示屏上许孟婷的名字。他接通了,听筒里传来许孟婷低沉的声音:“喂,你在那里?”杨小兵透过车窗,寻见了在白色现代旁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的许孟婷。许孟婷来到车上,两人漠然对视着。于娜拿着水刚走上车,有几分尴尬的说:“啊,孟婷送小兵呀,你们先说话,我一会再来,哦,对了,这是水,你们喝。”她放下矿泉水逃跑似的下了车。杨小兵抬起疲惫的眼皮说:“孟婷,你早点回去吧,我会很好的。”许孟婷在这几乎真空的车厢里不知该表达什麽,她把一个飞科牌剃须刀放在杨小兵旁边的座位上说:“我会常去看你,我……”“快上,快上……”随着咚咚的脚步声人群涌上车来。许孟婷跟几个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下了车。她站在车窗外,看着和同座的人谈笑的杨小兵,一滴涩涩的泪忍不住滑落。杨小兵在和同学们闲聊着,他的眼睛余光始终没离开许孟婷。车子开动了,杨小兵跟旁边的几个同学说:“我困了,你们聊吧。”他转了个身闭上了眼。昨晚和许孟婷争执的场景又在自己的脑海重现。许孟婷提着两条蓝盒芙蓉王和两瓶五粮液站在杨小兵的床边说:“我叔叔已经给杜社长说了,你一会跟我去趟社长家,到报社的事就能定下来。”杨小兵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远山说:“我不会去的,我走我的路!”
杨小兵在车上转了个身又陷入回忆。杨小兵每次回到化工厂家属院准有人说:“小兵这小子命好,跟他爸一样,他爸就是靠他妈的关系提的干。这小子要是混不成事,他对象许孟婷只要给她那个当市长的叔叔一说准能找个好工作。”
在西北大学校园里,许孟婷和杨小兵坐在一起,许孟婷洋溢着一脸天真说:“小兵,听说咱们厂的药王山上有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你知道吗?”“不知道。”杨小兵边听着MP3边说。许孟婷拿掉了他的MP3说:“你认真点听我给你讲。”“嗯,你说。”杨小兵拿掉了MP3深情的看着许孟婷。许孟婷一脸深情,认真而回味得讲着:“在唐代,古耀州有一对情侣,男的叫孙青,女的叫孟白。有一天,女的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几方求医无效,星夜之中,孙青背着孟白,慕名赶往孙思邈住处,可事不凑巧,孙思邈前往长安给皇后治病未归。孙青便在药王山上住下等待孙思邈的回来,一夜之间孙青满头的黑发变的花白,孟白虚弱的眼睛不时淌出怜惜的泪。三天后孙思邈终于回到药王山,他得知后顾不得休息,连忙赶往孙青住处,到门口时孙青坐在地上,见到孙思邈声泪具下跪地就拜。当孙思邈来到孟白床边,孟白贴在胸前的手轻轻的滑落了下来。孙思邈看完之后摇摇头闭上了眼。孙青知道大势已去,他抱起孟白,忍含在胸中的泪夺眶而出。他看着怀中心爱的孟白,木衲的往山下走去。当他走到山腰悬挂着一口大钟的青松旁,他遥望着南山脊茫茫的松海轻轻的闭上了眼,几滴鲜血从他嘴角滴出,他突然纵身一跃,随着钟声震彻山谷,孙青孟白双双掉下山谷。孙思邈赶到时孙青已气绝身亡。孙思邈痛惜的跪倒钟下泪水涟涟,当他命人前来处理尸体时,两具尸体突然消失,一只白兔和一只白头青身的兔子在吃着青草。许孟婷讲完了,杨小兵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正是那纯洁的泪花和感人的爱情故事让杨小兵深爱上了这个感性而真诚的姑娘。这份爱就像孙青和孟白,真挚而又刻骨铭心。真爱都是那么的隽永。自己毕竟是个俗人,难以忍受闲言碎语,不想被人说自己靠许孟婷发达,尽管他俩的爱是那样的毫无杂念,尽管他曾经可以为孟庭出生入死。如今的自己算什麽呢?没事业、没金钱、没权势,再也不是几年前大学校园的杨小兵了。可许孟婷依然那麽靓丽,自己跟她怎麽能匹配呢?!杨小兵自问。
冷峰从车窗里久久的望着梅家坪这个绕河而成被山围困的小镇。他想哭但却不能哭,他决心努力工作。小镇渐渐的远去了,梅家坪在他的脑海里缩影成了炼焦车间、地下室,开着白色现代的许孟婷,还有问寒问暖的齐慧……他突然觉得他最应该珍惜的是眼前的齐慧,是那默默不语但又和自己朝夕相伴的熄焦塔。只有哭过笑过才能体会到生活的本真。
齐慧是幸福的,她坐在冷峰旁边拿着两瓶冰茶。冷风就是她的梦想,上好班就是她的生活。她单纯而幸福着。
于娜坐在大巴车的最前座,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种漂泊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想起了满脸污浊回到家还要给自己做饭的许浩,想起许浩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时那失声而泣的痛楚,仿佛许浩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毫无出息,他应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回眸时她看了眼杨小兵,也许自己还会有一种更美好的生活。
某化工厂的两辆大巴驶上了西铜高速,化工厂工人们的爱与恨、梦想与现实也随着大巴驶入了每个人的新机遇。
许孟婷开着白色现代不知所措的尾随着大巴上了西铜高速。大巴慢慢的加速了,她没有追,只是漫无目的的往前开着。一辆满载战士的军车超过了白色现代,战士们整齐的唱着军歌。许孟婷停住了车,望着那一抹朝气蓬勃的绿色远去,她突然觉得杨小兵不再是她想的那麽孤独了……
“感谢那时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许孟婷下了车,站在高速路口仰望蓝天,鹅绒似的白云漂浮在蓝天上。她感到几分晕眩,她望向高速路的尽头几分牵挂掠上心头。
某化工厂,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娴熟的工作着。许浩坐在一电机旁正吃着香喷喷的盒饭。“来短信了”随着手机的提示他打开了信息,是于娜发的,“我走了,好好生活,我祝福你!”许浩把手机放进衣兜,把钥匙链上他和于娜的结婚照拖在手心看了看,最终将目光移向了天空飘动的云。他哼唱着:“那故乡的云,那故乡的风,为我抚平创伤……”推焦车在咣当咣当的开动着。
无论我们的爱多么平实,但它曾经也是那样的热烈;无论我们的人生多么平淡无奇,但它也曾是那样夺目的美丽;无论我们走的路多麽遥远,在化工厂的日子都难忘却,因为那里有我们走过的岁月和生命的根基。